这是我们的第九期播客。我们聊了聊《从家中偷走11岁女孩》背后的故事和议题。面对青少年性侵与暴力,我们的社会可以做什么,又为何在一些事情上无能为力?
两个月前,我们发布了一篇稿件,《从家中偷走一个11岁女孩》,讲述了一个发生在河南郑州的案件:2021年,陈玥(化名)11岁时被性侵,此后三年又遭遇多次性侵,13岁时被骗入卖淫团伙。14岁时,她转变成了暴力侵害他人的施害者。
女孩的反复受害与她所处的圈子有关。9岁辍学后,她通过互联网接触到一个由几十名辍学未成年人组成的圈子,里面会不时发生暴力、性侵,十二三岁的女孩们甚至会互相出卖,介绍彼此和成年男性发生关系。
稿件发出后,我们收到大量读者反馈,很多讨论聚焦于案件背后的未成年保护、家庭、教育、女性安全等议题;同时,不少读者写下了自己及身边人此刻或数年前相似的遭遇。一位读者在评论区写道:“2009年1月,在我满14岁前一个月,我与文中相似,被朋友‘介绍’给了大约30多岁的台球厅老板,流程都很相似……从2009年到2023年,我独自守着这个秘密,独自咀嚼,独自消化,独自疗愈......”这些留言让我们确认了,稿件写下的绝非个例,也的确包含了多重非常重要的公共议题。
因此,我们录下这期播客,与《熊家客厅》联合制作完成。《熊家客厅》的主播熊阿姨,曾在2022年完成过一篇相似的报道,《被性侵的,被救助的,被捆绑的童年》,文中的主人公11岁时被性侵,12岁生下孩子,被一家救助机构接到了北京,但仍在成年前又多次经历了性,生下第二个孩子。被性侵的童年究竟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一个女孩的人生,熊阿姨在那次报道后深有体会。
我们和熊阿姨聊了聊稿件背后的故事,以及一些稿件中未能展开的重要议题,比如:
互联网具体怎样影响了“脱轨”的孩子们?
一个女孩一旦“脱轨”,日常生活的环境中会有多少潜在的侵害风险?
性侵11岁女童,为什么只赔542.5元?
社会救助卡在哪些地方,为什么帮不上忙?
总之,我们的讨论会聚焦在主流之外,日常被忽视的地方,一部分脱离了学校轨道的青少年正过着怎样的生活,该怎样理解ta们的选择和行为,他们正暴露在怎样危险的环境中;以及,我们的社会可以为此做什么,又为何在一些事情上显得无能为力。
以下是本期播客内容的节选:
她把性侵理解成了爱
熊阿姨 :你在郑州见到女孩时,她正过着什么样的生活?
洪蔚琳 :我到郑州时,陈玥正被她母亲关在家,妈妈不让她出门,也不让她再联系圈子里的朋友,于是女孩每天躺在家里玩手机。
第一次见面,我们聊了十几分钟,女孩就开始讲很多完全脱离了我的日常经验的话,比如她会说,她身边一些姐妹和男朋友在外租房同居,但这些姐妹也只有十三四岁。我会渐渐意识到,在她的圈子里,辍学、长期离家出走很普遍,父母要么找不到他们,要么放弃了。我当时也很震惊于这么小的年龄,竟然很容易在外面找到房子,在过一种类似于成年人的生活。
熊阿姨 :你刚见到她,就能顺畅地聊起来了吗?
洪蔚琳 :对,而且女孩的语气,是把这些当成非常日常的状态讲,就像我们见面聊餐馆一样。这个圈子里,男生会玩改装车,打群架;女孩做美甲、纹身,也会打群架。女孩和男孩都很频繁恋爱,但并不是我们一般理解的恋爱——在他们的经验里,朋友推荐加了微信,还没有见过面,微信上刚说了十句话,就可以确立关系,第一次见面就是发生性关系,这个恋爱很可能一两天就结束了。
很多时候,女孩们所谓的“男朋友”是成年人。在我们的逻辑里,这些其实是犯罪。但女孩通常会这样说:我有一个小姐妹xx,“这个人可让我无语”,或者“这个人可搞笑”,接着就会讲这个女孩和“男朋友”之间发生的事。
熊阿姨 :她并不是在讲述「伤痛」,而看成是一些八卦是吗?
洪蔚琳 :对,她是以一个分享八卦的语气来讲的。她讲到的性的经历分两种,一种是她明确知道自己被骗了,但她也是用“欺骗”,而不是“犯罪”来理解。另一种是她认为自己真的喜欢对方,就当作恋爱故事来分享。
我印象特别深的是,两周后她妈妈带我们去泡温泉,我和陈玥单独泡在泳池里,她靠着泳池壁,说起她有一任男朋友是个理发师(这种对话随时随地发生,而且你能感到她对这种话题最有兴致)。她在大街上遇到一个20多岁的理发师,加了微信,很快就确立了恋爱关系,理发师提出同居,她拒绝后,理发师回微信不再热情,他们就分手了。
女孩说,现在她都有点忘记这个人的脸了,但想起来还是怀念——她常常是带着一种偶像剧式的浪漫滤镜,来看待一些在我看来是犯罪的事。
熊阿姨 :你以一个成年人的视角看,这应该不是恋爱,这就是骗色。
洪蔚琳 :从司法视角来说,如果他们真的发生了关系,由于女孩当时不满14岁,实际上属于性侵。
我在最开始很震惊,不知道怎么消化,因为她讲的内容和她的语气之间形成了巨大的张力。但我后来渐渐意识到,这样的事在她的世界里非常普遍,她日常接触到的人都是这样,所以她会用一种日常的心态去理解。
熊阿姨 :所以你不能现场跟她说,我觉得这个事不对。
洪蔚琳 :我会委婉地讲。比如当她说到理发师,我会指出对方是一个成年人,可能并不是真的想发展感情,他有没有可能只是想占便宜?但女孩常常会反驳,她觉得对方确实对她有感情,有时她也会说,那可能我又看错人了,我总是被男孩骗,但她仍然不会理解为犯罪。
熊阿姨 :那她妈妈会告诉她,这些是在犯罪吗?
洪蔚琳 :妈妈会教育女儿要保护自己,但她的性教育观念也不太正确。女儿过早地接触了性,有很多性经历,这给妈妈带来了耻感。尽管她知道这是男性的错,但她仍然对女儿难以接受。她经常对女儿说,你只要没有结婚,就不能再跟人发生性关系,否则我绝对不会原谅你。
熊阿姨 :好像没有人反复提醒女孩,这事不对,你不应该这么想。妈妈给她讲的也挺隔靴搔痒的。她把一切看得很顺理成章,而你作为一个外来的记录者,也很难打破这个叙述。
如果你不停指正,可能你们的对话也无法持续下去——她并不需要一个外地来的陌生人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,高高在上地告诉她什么对、什么不对。
洪蔚琳 :要帮助女孩跳出这个逻辑,可能正确的做法并不是不停指正。就像文中,妈妈发现了女孩遭遇性侵,就把她送到封闭式学校、关在家,或者像女孩的哥哥,用打骂来矫正她。
但女孩需要的并不是矫正。她不断陷入这个圈子,因为她非常缺乏陪伴和关爱。女孩9岁就辍学了,父母也很少陪她,让她一个人在家。同龄玩伴对她非常重要。所以这种情况下,不论父母还是一个外来者,除非去跟女孩建立关系,先填满她内心空的部分,她才有力量摆脱不好的关系。直接切断那些关系是不行的,因为人不能没有朋友,没有关系。
我在郑州时,女孩每天昼夜颠倒。她说晚上会忍不住想很多事,这样生活三年了,自己马上15岁了,非常迷茫,不知道接下来人生怎么继续。她觉得自己好像走错路了,但不知道还能怎么办。想到这些她就会失眠。这让我觉得,在女孩的精神世界里,一方面她还不能真正识别创伤,但同时,她其实也能感到很深的创伤。
不在乎坐牢的男孩
熊阿姨 :稿子里还写到了圈子里其他孩子,你怎么说服他们跟你聊天的?
洪蔚琳 :陈玥当时有一个17岁的男朋友阿哲,知道陈玥的遭遇,很愿意为她做点什么,所以答应帮忙。
阿哲有很强的暴力倾向,他自己跟我说,因为他爸爸很暴力,他爸爸打他妈妈,他甚至会抄起刀要砍他爸爸。他爸爸有很多的银行卡、信用卡,来回套钱,他说从他出生起,他家一直在负债,还清了又负债。
他朋友圈里经常发一些,比如提着一个铲子的照片,配文“今晚就出手”。有时他发打架视频,甚至自己脸上流血的视频。一次我问他,是不是觉得这样特别威风?他笑了一下,说被你发现了。其实也是圈子里的一种价值观,你打架越厉害,越受人崇拜。
熊阿姨 :这几个小孩虽然看起来是问题少男少女,但听上去其实还挺纯真的,真正的成年罪犯可能说话都没有一句是真的。这些孩子会跟你很长时间交流,没什么防备。
洪蔚琳 :其实他们都有两种特征,都很极致的混杂在身上。既有儿童的纯真,但又非常成人化。阿哲像圈子里其他男孩一样,接触到很多犯罪,比如偷电动车,这是一个特别普遍的赚零花钱的方式。一天我跟阿哲在酒吧喝酒,他一口气说出一大堆他干过的违法的事,甚至包括捅伤了一个人。
他并不是基于百分百的恶意。阿哲说,他特别迷恋古惑仔文化,想要那种兄弟情谊。他常常认为参与斗殴是在帮兄弟铲事儿,是有义气。
但同时,阿哲也常在朋友圈转发“某地某青少年犯罪团伙被抓获”的新闻。转发语常常是“这些人就该被抓”。他说其实也认为自己做的不对,但又没法回头了,因为他从很小就进入到这样一个环境中。
阿哲和陈玥都讲过一句话:从圈子里出来很难。一个原因是他们的人际关系高度紧密。我在郑州那三周,陈玥被妈妈关在家,圈子里两个女孩一直在附近转悠,要打她。很多时候这种未成年实施的犯罪,你很难通过司法和警察的力量完全杜绝。
他们也很难回到正常的轨道上。重新回去上学很难。如果找一份工作,比如我在时,阿哲其实在一个温泉酒店当前台,但很快就辞职了。他说,因为他长期以来,干违法的事来钱很快。他习惯了这样的收入,很难坚持打工,每天站那么久,他说站得脚都疼了。我们也知道,在国内做这样的基层劳动,是缺乏保障的。
阿哲跟我反复表达,他这样的人迟早进监狱,他也不在乎,因为活着没什么意思。我说那你就没有什么重要的关系,让你觉得值得生活下去吗?他说没有。他会讲爸爸从小怎么打他,家里没有关心他的人。
他认了一个成年的大哥,但后来意识到大哥只是利用他。他们的人际关系里,很常见的一点是,今天我们是朋友,明天我就可以找人打你。同时他们辍学了在外面玩,但家里不给钱,不少人就坑朋友的钱。陈玥也被好几个“闺蜜”偷过钱。这种关系离真正的友情很远。
熊阿姨 :这些孩子在义务教育阶段辍学,为什么他们能如此轻易地从学校这个系统里漏掉?
洪蔚琳 :这个是我工作的缺失,没有去找学校、教育部门访谈。像陈玥,当时上的是私立小学。根据她的父亲、母亲、哥哥和她本人的说法,她是因为学习非常困难,小学时拼音识字都没法记住,被学校劝退。之后妈妈带她找公立学校,入学测试她通不过,找了两三所都没有接收。这其实不符合九年义务教育规定。我当时应该去找她的小学班主任,问一下她是否真是被学校劝退,以及具体的细节。
熊阿姨 :感觉这些孩子都是从家庭和学校的网漏出来了,在一起只能抱团取暖,但又没有正经的事可做。这个网络一旦有不怀好意的成年人进来,他们就会受到很大伤害。
洪蔚琳 :我去咨询了一位青少年心理学专家,也是内蒙某地的司法社工,她说很常见的是在初二辍学,因为这时很多小孩会出现学业上很大的困难,又会影响到亲子关系,因为很多父母不能正确面对孩子的学习问题,会粗暴批评,表达失望。如果还是留守家庭、单亲家庭,或者父母非常忙,对孩子疏于关照,情况会更糟。孩子同时面对学习和情感关系的挫败,必须向外求,寻找同龄人关系,结果找到的往往是情况相似的人。
互联网让他们聚集
形成更大的问题
熊阿姨 :这些孩子是怎么找到彼此,形成圈子的?
洪蔚琳 :最早往往通过互联网。陈玥进入圈子,是通过一个叫“TT语音”的聊天工具,其他重要渠道还包括快手和微信上互推。微信互推是指,比如我要扩大我的朋友圈,你是我的朋友,我就让你把我的二维码和照片挂在你的朋友圈,或者群发给你通讯录里的所有人,让感兴趣的人都来加我的微信。
我觉得这非常危险,你的照片和二维码被推给无数陌生人。况且这个圈子还会混入一些成年人。并且,互推放的女孩照片,常常是在展现身材,但这些女孩通常还不到16岁。
熊阿姨 :那他们会在网上看什么?感觉跟我们小时候完全不一样,我们小时候看电视、看书。我到十一二岁才开始接触互联网,那时网上也是鱼龙混杂,但对我的人生影响没有那么大。他们现在每天刷手机,能从手机里获取的是什么?
洪蔚琳 :圈子里大部分孩子用快手,陈玥也会用抖音。她关注的博主一类是搞笑的,一类是影视剪辑。有段时间,她会经常点赞一些视频,是情色暴力相关的,质感像早年的网络大电影。
我当时印象很深,因为她点赞的一个视频,就是关于性侵的,但视频的取向并不是普法,而是一种色情化,通过一个性侵的情节来暴露女性身体并侮辱女性,带来刺激感。这样一个视频让一个14岁女孩在手机上刷到,本身就有问题。
熊阿姨 :他们自己会发什么呢?
洪蔚琳 :圈子里男孩喜欢发自己拿着一个棍子,刚打完架,逞威风的照片,或者是把电动车改装成摩托车的照片。有的男孩还会发自己绕着豪车走一圈,炫耀手上的车钥匙,评论区会说你今天又借了谁的车?能感到这是一个他们攀比的点。
女孩发的内容,很多带有性暗示,评论区也有大量性暗示回复。但我没法判断,发评论的是女孩的熟人,还是陌生人。
网络对圈子的形成特别重要。那位司法社工,我问她做这个工作这么多年,有什么变化?她就强调互联网,可以让同类的小孩非常快找到彼此,形成越来越庞大的聚集效应。相当于每个人身上只带了一点问题,但因为相互模仿,很快就滚雪球一样滚成一个更大的问题。
这一点在访谈中也得到印证。陈玥最早只是辍学在家玩手机,但网上认识的朋友会带她去酒吧、ktv、网吧。这些女孩都化妆,穿黑色丝袜,她就模仿她们。在圈子里待了一两年之后,她又带着更小的女孩也学会这些。像你刚刚说的,往往这时会有成年人参与进来,使事情变得更加失控。
文中的小雨,也是一个暴力和性侵的受害者,她被伤害和互联网高度相关。小雨小学父母离婚,跟着妈妈,妈妈在事业单位,对她认真负责。但在她初中时,有一阵妈妈比较忙,把她放在爸爸家,爸爸会跑到外地接木工活儿,一周不在家,常常如此,就没有人监督小雨学习,没人关心和陪伴她,小雨开始沉迷网络。她在快手上刷到很多同龄人,男孩玩机车,女孩做美甲,染发烫发,化妆,到处玩,这些对小雨很有吸引力,她越来越觉得上学没意思。后来一次,她跟妈妈有了一点争执,就干脆离家出走了。
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联系这些在快手上发视频的同龄人,问怎么才能找到一个美甲店的工作,结果因为她当时只有14岁,而且学美甲要先交一笔钱,最后她就到餐馆端盘子,同时在网上认识了一个男孩,就被带进了这个圈子。很快她就被两个女孩打了。小雨说,后来她又被那两个女孩的“大哥”(文中的龙哥),一个成年人性侵。大哥下一步还要把她拉进卖淫团伙。
他们打小雨时录了视频,包括小雨被迫脱掉衣服的视频。这个视频通过他们圈子的微信群流传,给小雨带来了非常大的压力。后来小雨妈妈报警了,给她转了学,但她到了新学校,没过几天,班上一个女孩就跟她说,你被打的那个脱衣服的视频我看过。小雨回家又陷入抑郁。我当时到她家,就发现地上铺了一个毯子,她妈妈说女儿晚上总是哭,睡不着,妈妈每天躺在地上陪她。
青少年暴力的施害者
往往都曾是受害者
熊阿姨 :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,这太残忍了,我们经常看到讲霸凌的社会新闻,但从来不知道,被打的孩子真正经历过什么,那些打人的视频,在变成新闻之前流传有多广?在一个青少年的圈子里,一个孩子被欺负了,ta很容易跌到鄙视链的底层,日常很难在心理上战胜这个事。
洪蔚琳 :几年前,我因为研究别的选题,得知了一个规律——这种青少年暴力事件的施害者,绝大多数都是从受害者转化来的。有两种可能,一种是,因为家庭暴力学会了暴力;另一种就是从被欺负的人转化成了霸凌者。稿件中这个圈子里所有打人的女孩,最早都是被打的。曾经安徽一个县城有一则新闻,几个女孩在卫生间里抽另一个女孩的脸,我当时本想去追踪那个案件。因为有篇报道就讲到,里面打人的未成年女孩,最早也是被打。而且有人曝光了她的一些和性相关的照片。我当时隐隐感觉,这个女孩很可能也是性暴力的受害者。
我也和一位大学老师聊过。这位老师一直在研究校园暴力施害者。这种转化也是她多年观察得出的结论。郑州这个事件里,我访谈的每个孩子都符合这个结论。
熊阿姨 :陈玥是不是也是因为打人,才被你发现的?
洪蔚琳 :对,她最早进入公众视野,并不是因为她过去那么多次作为受害者,而恰恰是因为她有一天终于变成了施害者。去年她和两个女孩在一个地下通道,打了另一个女孩。被打女孩的父亲在抖音悬赏,寻找施害者,引起关注,陈玥和另两个女孩作为施害者被找到了。但那两个女孩其实和陈玥一样,也都是性暴力的受害者。
最早是“红星新闻”寻找施害者家人,找到了陈玥的母亲,陈玥母亲当时说了一句话,让大家很惊讶,她说我管不了我的女儿了,宁可警察把她抓到看守所。“澎湃新闻”又去联系这位母亲,得知陈玥是很多次性暴力的受害者。到这时,她作为受害者的很残忍的经历才浮出水面。
熊阿姨 :所以这个故事就是好多层,我们以前的报道只看到最表面一层。这次阴差阳错,加上中间几个同行都特别认真,想丰富一下视角,才发现这个故事的B面是什么。
洪蔚琳 :对,也是因为施害者被舆论谴责,很少愿意面对媒体,导致相关报道就很少。
熊阿姨 :我觉得有些事你不给一个概念,大家是没有明确定义的。比如PUA(精神打压、精神控制),是因为北大包丽自杀的悲剧,让大家认识了这种生活中常见的精神操控。又比如抑郁症、自闭症、ADHD,都是这几年大家才意识到是什么,才能理解为什么有的人生活中那么反常。所以我突然意识到这个题的一个价值,是你告诉大家一个故事类型:讲出陈玥这个故事后,回头再看生活中很多类似反常的、匪夷所思的未成年人,你会重新去理解他们遭遇了什么。
洪蔚琳 :其实哪怕是陈玥的父母、哥哥,也并不能站在这样一个视角去理解她,他们也觉得女孩自己有问题。可是女孩并非天生如此,是她作为一个普通儿童,在长大的过程中,有无数的权利被剥夺了,被侵害,没有人对此做什么,才使得她变成这样一种状态。
不对劲的酒店
洗纹身遇到的嫖客
被侵害包围的世界
熊阿姨 :之前你说到过,你作为一个年轻女性,处在陈玥生活的环境里,其实你也感觉到了很多对你的打量和性化。
洪蔚琳 :对,我当时把酒店定在了女孩家附近,一个酒店式公寓,每层由不同的民宿承包,没有大堂,入住流程也没那么正规,同时非常便宜,一晚不到100元。我第一天就在楼里发现了两三对看上去未成年的男孩女孩。后来有一天,我跟门口摆摊卖麻辣烫的老板聊天,他说每到周末、节假日,他生意都特别好,就是因为周围的学生放假了,会来这个酒店。
后来有一天晚上,我在酒店点了一个外卖奶茶,开门接过来,就把门关上了。但之后,那个骑手不停通过外卖平台给我发性骚扰的私信,后来甚至发一些恐吓的话,比如“你为什么不回复?你是害怕吗?”他会反复发:“你说话”“你为什么不说话?”我马上打电话投诉,把这个骑手拉黑了。但我当时就在想,其实我也使用了外卖软件这么多年,各地出差都用过,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。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酒店式公寓,它确实不太对劲,常来送餐的骑手也知道。
熊阿姨 :顺便占点便宜。
洪蔚琳 :对。另一个让我印象很深的是,有天我跟着妈妈、女孩,去一家纹身店给女孩洗纹身。我们在店里遇到了一个30多岁的男性,他一直盯着女孩和我看,我们在房间里移动到哪个位置,他的眼神就会跟到哪儿。后来女孩妈妈跟我说,她在外面抽烟时,那个男人跟她搭讪,问她是不是带小姐的。他以为14岁的女孩和我都是做这个工作的。我当时非常震惊,我确实有一种,好像我掉进了一个世界,它就是充满了侵害的风险。
我觉得特别伤心的点在于,洗纹身对女孩来说是很不容易的,因为非常疼,它有点像是拿一个机器烫你的皮肤,我当时还在心里数了一下,烫了好几百下,女孩的手最后被烫得很红,皮肤都有一点破了。这还只是洗一个手背上很小的纹身。女孩边洗边哭。她其实也希望自己能脱离这样一种生活状态。她觉得洗掉之后,她也许能找到一个学校,或者一个好工作,但是她哭着洗完出来之后,她又遇到一个这样的男性,好像你是被这个东西包围了,没有办法脱离。我也感到明明我离这个世界很远,但我只要跟着这个女孩,我就一起进入了一个这样的世界,我作为女性在其中遇到的风险是一样的。
熊阿姨 :你在郑州也跟着女孩妈妈去找了施害者,你看到了什么?
洪蔚琳 :因为女孩的手机被妈妈没收了,手机上能看出“嫖客”,妈妈就要一个一个揪出来。有个男人不停给女孩发微信,要求介绍其他同龄女孩,并且非常鸡贼地要求14岁以上。女孩妈妈每天不断接到微信,忍无可忍,决定先把这个人约出来。但结果只见了匆匆一面,男人开车跑了,我见到了抓捕失败的过程。他年近五十,中年商人长相,开着一辆车。
他看上去跟街上的普通人没有任何区别。我后来研究了一下,女孩手机里可被判定为嫖客的,以中年男性为主。有的微信名叫“AAA河南xx厂”,是机械厂老板;还有一个是二十多岁的理发师,微信名就是理发店的名字加昵称。
熊阿姨 :实际上这些人是不是都在犯罪?
洪蔚琳 :对,而且那个理发师,我想对这个人有个实感,就去找他剪了一次头发。我一直想问,你认不认识xx?但又不知道这样做是否合适,也不知道怎么开口,最后只好跟他闲聊,就聊了很多,比如他是十几岁辍学出来学美发,长时间站着也挺累之类,你会感到跟你随便进个理发店,碰到一个理发师没什么区别。但是他还有另一个身份。
性侵11岁女童
为什么只赔542.5元
熊阿姨 :陈玥妈妈发现孩子被性侵了,带她去医院检查,花费了1085元,这就是她在案件中唯一能追讨的一笔钱,均摊给两名施害人,每人赔偿542.5元。为什么赔偿那么少?
洪蔚琳 :我也是做了这个选题才得知,根据我国刑诉法,因受到犯罪侵犯提起附带民事诉讼,也就是刑事附带民事提起的,不予受理精神损失赔偿。2021年3月1日,改为“一般不予受理”。也就是说,以前完全不受理,现在开了个口子。2021年7月,新法推出几个月后,有了一个判例:上海一名男子通过暴力手段对智力残障的未成年人多次实施性侵,被判10年,并赔偿精神抚慰金3万元。
这类案件一般怎么处理呢?就是当受害人提出精神损失赔偿,往往要通过和解才能拿到钱,但要向被告出具谅解书,被告的刑期会减短。
上海那个案件的审判长,认为这种和解是二次伤害。法律理论界和实务界多年来也一直在呼吁,被性侵的未成年应当得到精神损害赔偿,因为精神损害客观存在,且较之成年人更甚。但实际上做到这一点很难,因为规定“一般不予受理”,实操中,大部分地区没有“不一般”的判例。
熊阿姨 :我感觉这背后也是,大家对于这种侵害能造成多大影响,没有概念。我之前了解过儿童性侵问题,大多数这样的小孩,成年后都会出现或多或少的行为异常,比如缺乏安全感,或对性有特殊的态度。有些人小时候被猥亵,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,但在长大后有一天突然理解了,也会给她造成长时间的,深度的伤害,这个伤害是不可丈量的。
哪怕是一个非常理想的情况:这个受害者收入不错,认知能力强,ta可以看心理医生去治疗自己的创伤,但ta花的时间、精力、金钱都不可计数。但难道因为不可计数,ta就不能得到赔偿?
洪蔚琳 :这又引出了下一个问题,2023年其实又出台一条新规定,大意是未成年性侵受害者,可以根据鉴定意见、医疗诊断书等证明,来认定进行心理治疗所需的费用。
也就是说,现在可以申请赔偿,但要出具接受心理治疗的计划,以及需要多少费用。我又去联系了深圳一个做过很多这类案件的律师团队。她们说,实操中,你很难预判一个人需要接受多少次心理治疗。医院几乎不会开这样的证明。他们也曾向法院申请,由司法鉴定中心来鉴定。但很多鉴定中心也没有办法给方案。结果就是,尽管有这样的规定,赔偿金常常还是拿不到。
社会救助为什么帮不上忙
熊阿姨 :你写稿时来找我,想帮女孩找一些机构,我推荐了几个,你都找了,但没有什么用。
洪蔚琳 :对,因为我在郑州待了一周后,陈玥妈妈向我求助,其实她都没有公益机构的概念,只知道女儿不能永远待在家,但她没有办法。我就找了四五家机构,情况都不乐观。有的说,他们需要开会讨论能不能接,之后我催了几次,再也没有收到回复。也有的说他们只做性教育,不接个案,并且提到,国内首先这方面的机构就不是很多,大部分是做预防,因为介入个案确实更困难复杂。
一家深圳的机构跟我聊了一个多小时,讲到几个核心问题:首先女孩在郑州,最好给她找本地的机构,因为如果是外地,只能提供视频的心理咨询,效果非常一般,尤其涉及到性侵,很难建立信任。我说那能不能把女孩接到你们所在的城市?因为我知道,几年前你做的女童被性侵的报道,那个女孩就被一家机构接到了北京。但这家深圳机构表示做不到,说估计国内现在没有什么机构有这个经费了。这涉及到女孩直到18岁的衣食住行,还有监护人的成本,还得解决女孩在新城市上学的问题。很多机构反复强调经费问题,近几年,机构自己也非常困难,没有能力去接手一个如此复杂的案例了。
我又找了一些别的渠道,比如有机构建议,找公检法系统申请一笔法律援助金,用于心理康复。我就联系了女孩作为受害者的案件的法官。我给他打电话,没接通,发短信,他回复说非常忙,但孩子的事是大事,一定全力以赴,但之后也没有消息了。我再给他打电话,他还是非常忙。我作为一个外来者,没办法一直跟进这件事。我只能对女孩妈妈说,我跟这个法官打过招呼,你需要经常打电话催他。但是女孩的妈妈,可能仍然缺乏这个意识和能力。我回到北京后又催了她两三次,她说电话打不通,我没有办法判断是确实打不通,还是她不知道怎么沟通,所以没有打。
熊阿姨 :这是一个循环,如果妈妈特别明事理,表达能力强,做事很果断,她的孩子处在一个安全的养育空间,可能就不会遭遇这些侵害了。反过来,受害者们的家长,可能就是没能力,帮孩子积极主动地找到这个社会帮助他们的资源。而且我们这些社会支援,看起来是有的,但好像都是在被动地等着,只有个别幸运的人才能打通关,拿到这些东西。
洪蔚琳 :陈玥妈妈给各方面打电话求助时,常常讲了半小时,还没有说到重点,对方耐心渐渐被耗尽了,不知道她的诉求是什么。有时她说着说着情绪也很激动。但其实,要求受害者及其家属能冷静、高效地去主动争取和沟通,这对人的要求太高了。一个更好的社会环境,应该降低这种门槛。
我和那位司法社工也聊到这个问题,她多年来一直在矫正施害者,我说那您有没有治愈过受害者?她说一直想做,但极少能接到这样的案例,因为施害者是要被强制矫正,但受害者不能被强制接受帮助,需要家长带孩子主动求助。家长往往没有这个意识,也不了解心理咨询是什么。
熊阿姨 :而且可能心理咨询需要每周来一次,家长不一定有时间陪伴。如果一开始就有时间陪伴,受侵害的概率也会减少很多。
洪蔚琳 :对,也有一点是家长的认知错位,就像很多家长到今天仍不理解抑郁症。司法社工讲了一个案例,一个女孩高中时被性侵,司法流程走完之后,家长被建议带孩子去做心理咨询,但这个家长没有来找她,是过了一年之后,因为这个女孩没有办法正常学习和面对高考了,成绩不行了,家长就带着女孩找到她了。她会感到,家长并不能看到孩子遭遇的精神伤害,只能看到孩子不能高考了。她也会感慨,如果在一年前事发后马上介入,孩子不会是这种状态。
陈玥近况
熊阿姨 :陈玥后来找到救助机构了吗?有什么进展?
洪蔚琳 :发稿前几天,我把稿子给一位律师朋友看,请他帮忙确认法律层面的风险,也问他有没有朋友能帮到女孩。然后中间辗转了三个人,转到了郑州的未成年保护中心。到我们发稿那天,未保的社工已经和陈玥妈妈打了电话,之后也会和女孩接触,长期陪伴和介入。又一段时间后,女孩的爸爸为她找了一所中专,女孩现在去上学了。
不过,我上一次跟女孩妈妈打电话,她说女孩入学没几天,就因为在宿舍走廊穿了一个吊带裙,被一位老师言语侮辱了,女孩很伤心。她最终和那个老师和解了,继续上学。但我也能感到,还会有很多困难。我其实也不能完全判断,那位社工是否能持续跟进,因为这不只是意愿问题,这对人有非常高的要求。
只能说,目前有一些好的进展,但不确定未来会怎样。这期播客发出之后,如果有哪位专业人士听到,认为可以提供帮助,仍然欢迎和我们联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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