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他提到,今年以来,有一种越来越强的紧迫感,感觉《大学的窘境与革新》中提到的一些问题,离我们越来越近,教育者必须主动进行自我革新,否则就会面临被颠覆的命运。
与此同时,他认为AI正在重塑教育模式,以后每个人都要把AI当成co-learner(共同学习者),孔子与弟子之间以问答为主的教育方式可能会回归,而跟关怀、关爱有关的岗位,以及需要人际互动、人际接触的岗位,将会越来越有价值。
?
?
本次完整访谈内容已制作成音频播客,欢迎收听
以下是杨斌教授的口述:
?
《大学的窘境与革新》是我翻译的一本新书。这本书的作者之一克里斯坦森,在1990年代提出了“创新者的窘境”的概念,指的是一些管理良好、积极进取、认真倾听客户意见、锐意提高竞争力的优秀组织,却在与新兴组织的竞争中逐渐失去市场主导地位,最终走向衰落。
尽管这种窘境在许多行业中普遍存在,但克里斯坦森注意到,高等教育还没有经历过这种窘境。他总结了三个原因:第一,大学本身具有特殊的属性,例如学位的授予权,这为大学提供了一定的保护;第二,在许多行业中,赢家通常会受本能驱动追求规模的扩大,占领市场的大部分份额,但优秀的大学并不一定要扩大规模;第三,许多离开大学的人虽然不再是正式的成员,如校友,但仍以多种方式支持并维护曾经培养过他们的组织,帮助其延续和发展。
然而,进入21世纪之后,
他看到在线教育将成为推动高等教育陷入窘境的关键力量。
可惜他在2020年1月就去世,没来得及看到另一种日新月异的技术力量——AI。如果在线教育、AI,能够推动质量高、规模大,同时与产业界紧密结合的教育模式,那么将对大多数现有高等教育提供者构成挑战。
克里斯坦森希望,高等教育从业者必须主动进行自我革新,否则将像其他行业一样,面临被颠覆、被破坏的命运。
今天我们正处在一个关键的交汇点。技术的迅速发展、地缘政治的变化以及社会加速化的进程,已经达到非常剧烈的程度。
在这种时候,我们不能继续沿用过去对大学的期望。
即将进入大学的学生,该对未来抱有什么样的期待?我有一个“三成”模型:
学生应该先“成人”,在此基础上才是“成才”,此外一个非常重要的是“成群”。
因为在大学里面,除了班级以外,还有许多其他的关系、网络和社群,会在大学期间塑造你,甚至对你终生施加影响。
我最近写了一篇文章,叫《十个不等于追问真教育》,其中第一个看法就是“教育不等于教学”。这个观点也在“三成”模型中得到凸显。
在大学中,一个人第一次离开自己的父母,离开熟悉的环境,开始独立生活。他需要对很多事情做出自己的判断,要理解人和人之间的距离感、分寸感,做事情的有始有终,在团体中怎么做贡献,
这些东西都是大学生要习得的,而且不是通过阅读就能学到的,必须要经历。
所以,大学应该在“教育减去教学”的部分发挥更大作用。
因为“教学”的很多部分,机器都可以更有效率地完成。不光效率,甚至在方式和结构上都可以发生变化。但是“教育减去教学”的部分,包括“器识减去知识”的部分、“课程减去课堂”的部分、甚至“体育减去育体”的部分,我相信将来会变得越来越重要。这也是现在的大学应该花更多时间为下一代人做好准备的部分。
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点是,
大学提供了一种心理安全,它允许犯错和失败。
在大学当中,学生可以去探索、犯错、大胆尝试,找到自己适合什么、心仪什么。这些部分很难归结为是“教学”的组成部分,但却是“教育”所应有的。
我通常喜欢用的一个教育模型,包括知识、能力、价值,但现在我越来越觉得,
教育还包括学生对自己的身份认同。
比如刚才我们提到的社群,离开学校后,这种社群感变得非常重要。现在我的大学班级还有微信群,我们已经毕业30多年,但好像还每天生活在一起,大家之间还有一种砥砺。这些都是“教育”的成果,但并不是知识,或者说并不是“教学”所能够涵盖的。
所以我们要祝贺2025年即将进入大学的学生,他们应该更有信心的一点是,AI为教育者节约了更多时间,让他们能够做好教育,专注于育人。
?
我们在选择什么?
现在学生选择大学时,对就业的期望更高。
今年,我们观察到两个趋势:第一,很多学生在选专业时纠结于是否要选择“人工智能”专业;第二,很多学生和家长在选学校时,优先考虑那些毕业后容易考公的学校。每个学生都有自己的特点,不太好用统一的方式对所有人提建议,这里我分享一些个人的看法,供大家参考。
第一,拥抱AI并不意味必须选择一个名字叫“人工智能”的专业。
AI会变成一种新时代的“读写能力”。从这个角度讲,大学当中所有的学科和专业,都应该把 AI放到指数位上。所以大可不必把“选择人工智能专业”作为拥抱AI的最佳解法,今天我们观察一些基础文科专业时,也要看一看它们的培养方案,是否与新技术有互动和共鸣。
第二,学生希望大学的专业能够自然而然地衔接某种就业的确定性,但是如何实现这种确定性?
这一点上见仁见智,有的人认为宽厚的基础教育更有力,有的院校倾向于通过更专门化的培养,让学生更容易上手,更容易适应某个岗位的要求。尽管目前大家还是普遍认为要进入一所“大学”,但也有很多人开始觉得,选择一所能够让他们毕业时带上一些“硬技能”的学校,具备更好的适应产业和社会需求的能力,那也是很好的。
正如我在书的译者序中提到的,
“苔花如米小”,不是“也学牡丹开”,而是“也胜牡丹开”,苔花有它自己的开法。
我希望社会能够逐渐形成拥抱、欣赏苔花开放的氛围,这样整个生态才会可持续。我们不要追求单一模式,不要被排名所累,看到排名靠前的学校,就一定要去追求。
什么时候打破这种思维,视野更宽广,我们才能让高等教育回归非功利性的本质。
职业教育有职业教育的美,顶尖大学有顶尖大学的思路。
两者不可比,它们本身不应该用一把尺,而应该多样化发展。我认为千万不要一窝蜂,这只会导致社会系统的失衡。我们还是要从自身出发,做出适合自己的选择。
很多人担心AI会“取代”人类工作。思考这个问题时,我们要避免“0-1解”或非黑即白的思维。很多耸人听闻的标题喜欢使用“取代”这一词语,但实际上,
更多的情况是“融合”,并最终共同升华为一种新样态。
之前大家常开玩笑说,
其实并不怕机器越来越像人,而怕人越来越像机器。
在“德”和“能”之间,机器或许能够在“能”的层面上与我们形成更好的补充,但在“德”的层面,我越来越感觉到,这个部分必须掌握在人类手中。

我们可以脑洞大开地思考, 2030年时会有很多新兴岗位涌现。
我有一个观察,
未来与关怀、关爱有关的岗位,以及那些需要人际互动、人际接触的岗位,将会越来越稀缺,或者说越来越有价值。
尽管今天有具身智能,但我仍然觉得在接下来的阶段,这类岗位会更有比较优势。我们也需要构建一个有效性更强的市场,使这些岗位的回报率更高一点,让更多人愿意投入这些工作。
另外,老龄化会创造很多新的岗位。
我认为人们需要为退休后的转型做好准备。20多岁的时候,高等教育主要是为就业、为创业准备,当一个人60多岁,他做了很多贡献,希望过上一个有意义的,很有延伸性的老年生活的时候,有没有这样的教育,来为这一阶段做准备?
比如说,一个人有好多阅历,他希望系统地学一学表达、写作,把自己的一生记录下来。再比如,有的人想学习如何与小孩子相处。面对这些再教育和提升的需求,谁来提供这样的服务呢?我觉得也会需要岗位。
还有,企业对“AI+伦理复合型人才”的需求一定会越来越大。这是个很有含金量的工作。不是说一个人是个善人,他就很会去做有伦理的事情。
为善也需要善为,这都需要专业技能,需要战略设计,还需要有效的解决方案。这将是未来新的复合型人才的重要方向。
我比较乐观地感觉2030年会有很多新岗位,学校要为这些岗位的人才培养做好准备。另一方面,对于大学生来说,应该更加面向未来思考,而不是盯着现在。
毕竟,今天很多人从事的工作,十年前都并不存在。
?
今年上半年我看到一些视频,一位美国老师发现学生都在用 AI做作业,表示很愤怒,但我认为,真正应该反思的是作业本身。
作业应该是一种训练,包括在大学里的考试,不应是选拔性的,而应发挥更多的教育性。
大学必须意识到,传统的作业和考试方式是时候发生改变了。
我们设想一下,未来一两年内,大学里的考试会变成什么样?
或许是项目型的评价,或许以团队为单位打分
,而不再单纯给其中的每个个体打分,因为在职场中,工作都是团队一起来进行的。另外,
口试形式也可能回归
,学生要把知识掰开揉碎地将给老师听,并能够应对老师的追问。这些形式都有可能成为未来考试的主流。
所以,我们要思考,是不是应该先对作业、考试,甚至学位论文进行调整,使其适应 AI 时代的需求。不能仅仅以“学生作弊”“学生怎么能这样对待我的作业”来回应,简单放过这个很严肃的话题。
茨威格的历史随笔集《人类群星闪耀时》中,有一篇专门讲述《马赛曲》的创作。某个晚上,一位叫鲁日的军官如神附体,写出了这部杰作,他一生中也没有再创造出其他好的作品。
假设鲁日出现在2025年,他会被我们使劲质问,是不是借用了AI?是不是作弊了?

《马赛曲》的作者鲁日·德·李尔在某个夜间灵光乍现,创作此曲
2025年人们对“原创”的理解,和茨威格写这本书的时候,和《马赛曲》创作的时候有极大的不同。今天人们到底怎么看待“原创”?延伸到教育的问题,或许将来我们的作业和考试都应该把“使用AI”作为一个前提,就跟带计算器去考试一样,而不是唯恐避之不及。
此外,老师的AI素养,甚至是AI的价值观,对教育未来样貌的影响是很大的。至于我个人,结合我在大学教授的课程,比如领导力,它不仅是知识,更是一种能力,还涉及到个人的品格,这些方面不是笔试能评判出来的。
我最喜欢布置的作业是“行动学习”,在行动学习中,你使用任何工具都是具有合理性的。
甚至AI本身已经不再只是一个工具,而是一个同伴、同事。所以我很鼓励我的学生成为 AI的co-learner,成为一个平等的共同学习者。
AI时代,教师的角色也会发生变化。我喜欢用英文里“computer”这个词的词意变化当例子,1960年代之前,“computer”指的是那些擅长计算的“计算员”,随着计算机逐渐普及,力量不断强大,“computer”就从“人”变成了一种“机器”。
回过头看“教师”,未来这个名字也许不变,但是他的成分,他每天生活、工作的样貌,肯定会发生巨大的变化。或许,教师“设计者”的角色会越来越重。
老师和学生,可能会更像《论语》中孔子和弟子之间“问和答”的关系
,不再是传统的“老师讲解知识、学生记笔记”的模式,
而是随时问、随时答,有见解、有洞察,
对老师的要求也会越来越高。
还有一个变化是,
可能会有很多并非学科背景的教师参与到培养学生的工作中来。
现在北美大学中,体育教练是很有影响力的角色,还有艺术社团的指导者、心理咨询师、职业发展顾问,再比如领导力训练的导师,也都非常重要。未来这些老师可能不再局限于课程教学,
而是通过更多的“活动”来引导学生
。这些活动的指导者虽然可能没有学科理论背景,没有博士学位,但他们也要经过专业训练,拥有相关资质。他们可能会在未来的校园中发挥重要的育人作用。
未来大学可能会更多地采用小规模或一对一教学,对老师的需求量也会增大。如果有人担心教师将来无事可做,甚至感到恐慌和焦虑,我认为这种想法离我们对未来的想象还很远。但如果认为教师仍能以目前的方式迎接未来,我认为这也是不符合实际的,一定要改变。教师角色的转变,一方面他的成分要变,另一方面,他的技能组合,包括对他的训练也要变。
而且我觉得,
未来业界将有更多人参与到学生在校期间的培养中。
现在可能还停留在学校请他们做讲座,或校企合作开设课程的形式,但我认为这种合作未来会加深。让我们大胆设想,也许有些阶段的学习,就应该在企业中发生。
大概二十多年前,某家公司推出过自己的资质证书,证明持有者具备某种能力,类似于经过训练营后的认证。
在当前的大环境下,这种证书可能成为让产学之间更好衔接的一种方式。
传统的学校教育有学位、有课程、有学期制,但是否可能出现一种新的训练模式,这种训练可以证明学生具备某种资质,比如证明他的读写能力达到了某一级别,以此增加他的职业准备度。大学老师或许不是最擅长做这种训练的人,业界可能更适合做。
甚至说,边工边学,在我心目当中是更有可持续性的一种方式。
十年前,斯坦福大学设计学院提出过一项教改方案,认为不要把职业和学校生活切割得太清楚,四年是学校,后面是职业,
而是在比如六年里,边工作边学习,工作和学习随时切换。
我愈发感受到,这种模式离我们越来越近,我们需要拥抱新的教育模式。
我知道,像腾讯这样的企业,在产学融合方面也进行了大量探索,为学校提供新技术、产品和工具,把这些能力用在学生的课堂上。还开设了许多面向学校的课程,比如人工智能、数据库、大数据、开发等课程。如果学生完成课程并参与实训,将获得相关的资格认证。
对学生们,尤其对大一新生来说,能够在刚刚进入校园的时候,就对企业端技术应用的实际场景有所接触,这将对他们未来四年的学习规划,以及发展方向的思考有很大帮助。
?
在未来更稀缺
过去我讲教育理念应以“器识为先”。“器识”说的是器量与见识,是判断与信仰,是格局与境界,是精神世界的丰盈与包容,是君子之道。AI时代,“器识”也在发生变化。未来每个人在离开大学、走入社会时,不只是自己进入职场,
同时会带着一个很重要的身份——AI的co-learner(共同学习者)。
在大学期间,学生所学到的一身文武艺,一部分是学生自身的成长、发展,
另一部分是自身之外的,他所能驾驭的,像“外骨骼”一样的整套“武器库”、工具库,
帮助他们在职场上发挥更大作用,做出更大贡献。这和三五年前人们对大学的期待有很大不同。今天当你拿到录取通知书,拥抱大学的同时,你要拥抱的是一个被 AI 赋能的大学。
随着AI的到来,现在,搜索知识、辨识知识和再结构知识的能力,远比单纯记忆知识、复制知识要重要的多。
举个例子,当你学会一个知识,再讲给别人听,这个过程中包含了一种建构性的思维,新的知识跟你既有的经验之间形成了一种再结构。
今天一些仅依赖记忆的本领,比如认路、记性好,这些能力的稀缺性正在下降。现在越来越具有比较优势的能力,类似于我读过的一本书,叫《决断2秒间》,就是说一个人眼睛很“毒”,一眼就能看出某些东西不真实、不靠谱。这种决断力可能越来越稀缺,这也包含在我所说的“器识”当中。当然,这种决断力是通过知识学习、各种训练、生活所提炼出来的。这种本领非常有价值。
“器识”还包括什么呢?
我自己总结了“三感”:
第一感是“人感”。
这是我曾听一位长辈说的,你和某个人打交道,下意识就能看出他擅长什么,这种直觉就是所谓的“人感”。
第二感是“势感”。
我们总说地势高、地势低,接下来的走势、趋势是怎么样,这种“势感”也很重要。如果我们现在讨论2035年的城市会是什么样子,这不是从2026年开始线性推演的过程,而是我们需要从现在起,就对大势有一种深刻的洞察与把握,这是“势感”。
第三感是“共感”。
怎样让他人和你形成更多共识、共鸣,能够朝向一个共同的目标,打赢一场仗,不是出于“不得不”,而是因为“我向往”,我主动去追求。这种“共感”也是“器识”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。
当然,最根本的,一个人的品格和价值观,在“器识”中也很重要。
成年之后,品格和价值观已经相对成型,不像另外一些能力可以在岗位上继续提升,品格和品性相对稳定,所以挑选人才的时候肯定要更重视。

我有一种越来越强的紧迫感,感觉今年以来,《大学的窘境与革新》中提到的一些问题,离我们越来越近。甚至有时候我感觉,
已经有两三百年成熟历史的学位制度,面对技术的挑战和演进,会有重新出发的可能。
我指的是,当你希望某个人加入到你身边一起工作的时候,你会如何评估他的能力?现在有越来越多的能力,不是“一纸文凭”能够举证的。比如他在大三的暑假期间,真正上手去做了某些实践项目。第一,这些项目不是老师布置的,体现出他的主动性;第二,这些项目里融合了非本专业的知识,体现出他跨越学科边界的能力;第三,他可能用到了一些完全自学的工具,体现出他的学习能力。这些经历往往比文凭本身,更能激发你希望将他纳入团队的动力。
我认为有两种能力特别重要。
第一种是想象力。
成人的想象力往往不如孩子,原因在于被规训。我们从小学习不要问傻问题,不要说离经叛道的话,思维方式变得越来越结构化、理性化。但是我觉得,要找回想象力。比如,未来如果都是无人车,那么停车场会是什么样的?如果都在家工作,那么高楼大厦的密度会怎样变化?整个城市的样貌会是什么样的?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去想象。
而想象力需要依赖我接下来说的一种能力,就是unlearn。
有时候我们需要有意地忘掉那些看似自然而然的东西。比如,我们在办学的时候,往往会按照我们读过的学校的样子去办新学校。但实际上,将来可能会发生很多超过我们现在熟悉的样貌的事情。所以,unlearn,一种刻意忘却,它会成为我们想象力和创造力的重要助力。
如果更聚焦一点,大学生究竟需要什么能力?我认为是“自主”和“自驱”。
大学不是我们想象中的象牙塔,它的意义在于帮助你以更有价值的方式去贡献这个社会。我记得十多年前写微信创业案例时,采访张小龙,他提到他面试的时候经常问毕业生,上学的时候都做过什么,哪些是老师让你做的,哪些是你自己主动去探索的。他对那些有好奇心,并且愿意付诸实践,有持续行动的品质看得很重。
人们都喜欢和有意义感、有目标感,并且“无须扬鞭自奋蹄”,愿意探索,会学习的人一起共事。
包括在选择大学志愿时,家人和老师可能会给你提供很多参谋。
但最终,还是需要你自己做出决定,你要过上自己的人生,找回自主和自驱。
这样的话,你这一生过的就是自己的一生。
责任编辑:admin